岳千寻

坊间传说,终是太过轻巧

《长相思·阿吉笔札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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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失眠

长字诀系列

私设如山,朝代背景各种均属架空

各个系列之间主线剧情不同,但存在角色交叠

故非该系列主线剧情会适当省略,并在其专属系列主线剧情展开

对文笔有要求的……我只能先说一句抱歉了2333

以上,多谢围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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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壹」念

阿吉平素不喜日光。

太过耀眼夺目的,终将沉入黑暗。

长安多风沙,少雾泽。男子衣衫褴褛,手腕皆被玄铁镣铐磨破,斑斑血迹干涸其上,偶引蝇虫飞落逗留,他只瘫坐于地,双目呆滞,懒得去扇上一扇。

“极国贩卖过来的奴隶,只差他一个没核对奴籍了,然这贱奴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。”酸臭之味扑鼻而来,差役以袖掩面,快步行至一旁垂首阅册的男子面前,顺眉拱手低声禀道。

手执奴籍册,身袭天青曲领常服,足下蹬玄墨皮履,楚楚宁人者,姓夜名华字照歌,时任唐国长安少尹。夜华闻言淡淡颔首,垂眸瞧籍册之上,不过数字稀寥:“极国金陵,奴氏张,充奴流配三千,永不复录旧籍”。

什么样的奴隶,要带玄铁镣铐。夜华合拢册卷,交于差役。

始终一语不发的奴隶忽得抬首,只直直望着老树枯藤覆盖之下,泥塑斑驳的佛像,本是混沌的双眸似天光乍然,平泛丝缕波澜。但见这奴隶迅捷起身,周身蝇虫皆因其一动而纷纷扑飞。其面朝佛像而跪,接连俯首叩拜,力度之重,犹闻足下青石砖咚咚作响。

“求天何用?问天不语,指天不顾。倒不如,起而求己。”言罢,为官者青衫落拓,卷袖欲离。

“我叫阿吉。”奴隶仍跪于地,蓦然开口,诸人皆是一愣。

“自此以后,阿吉便是我长安府之人。”夜华躬身将人扶起,笑意温然:“阿吉,抬起头来,堂堂正正,才能与众不同。今朝长安城的日光,很好。”

至此多年,阿吉再没见过,如此温意盎然的光。



「贰」泊

黄沙干燥地,春雨贵如油。微雨逝,煦风至。风潜折廊檐宇铃,铜片晃漾随风乱,清音送入思齐堂。梦腾凌虚,云化骥以风为翼,似马而非马,似鸟非鸟,仰颈嘶鸣而曲蹄前跪,遂伏其上,乘风于凌虚俯瞰五国浩土。神兽载之向南,掠朝霞之辉,淌风息之朔。忽俯冲至极南国境,园林楼宇尽显秀丽奢靡,与西唐殿阁庭池之雄浑庄重迥然相异,各作风华。祥云散,目下玉阶浩遥,高台阙阁之上,一人临风伫立,相望遥遥,玄纁冕旒隔其容貌,推敲冠冕,应始帝王之尊。未及登阶近观,摇光骤黯,塌上人浓眉轻蹙,心魂已重归三司府邸,思齐堂中。

昨日归府后,撰写策论至子夜,入眠颇沉,竟不知堂外东风何时起,微雨何时落。

夜华迷梦初醒,抬手往侧旁胡乱一摸,锦衾整齐叠于绣枕旁,早已凉透。承诺日夜相守如影随形之人,此刻却偏不见踪影。夜华心头一时腾起一股无名怒气,索性将所盖锦衾一股脑蹬至地上,将头一偏,蜷于塌上。春寒料峭,凉意侵体,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,夜华便有些吃不住,只好认栽下榻,欲将衾捡回。忽闻门扉吱呀,遂立刻回身侧卧假寐。

阿吉已惯于处理各种各样的烂摊子,夜华留给他的烂摊子。

夜华颇擅长给阿吉找各种各样的麻烦,阿吉则始终似一个沉默的影子,于宦海浮沉似骄阳炙烤险象环生之中,给他投下一抹凉爽荫蔽,替他善后、护他周全。长此以往,终此一生。

阿吉轻掩门扉,蹑足缓步而入。他深知夜华常睡不踏实,然冬末寒意未退,如此蹬踹锦衾恐招寒邪,伤了元本。他忙于漆木柜中抱来一褥新衾,躬身将夜华牢牢裹于其中。

旁人眼中的夜华,虽出身寒士微族,然其双五之年,即为前任中相枢密使、长林府上国柱公梅相卿相中其不世之资,遂投以青眼,纳为门生首徒;十八岁金科及第、御封长安府少尹;又五载,擢三司副使、实掌之权形同右相,堪为五国寒族士子之楷模。

世人口中议论、天纵奇才的夜华,于朝堂之上处变不惊、不露喜怒的夜华,在阿吉瞧来,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罢了。什么天纵奇才,不过近乎日日彻夜冥思拟疏,近至东方渐白蜡炬成灰,方趁更换朝服梳洗之时小歇片刻,待车马备好,便又马不停蹄的朝永昌宫门奔赶。

他也会打着呵欠抱怨,某行省中饱私囊横征暴敛,却因长安高爵旺族庇护,而不得不另想缓进之策;他也会在阿吉掌间木梳偶尔失了力道、搅扰他难得小歇清梦时,皱眉抱怨;他也会于下朝后迫不及待的奔入府门,朗声嚷着“阿吉,今晚本官要吃红烧肉!”

这世上,本无什么天纵奇才;不过是于世人不见之处,付诸百倍辛劳罢了。

当初阿姊们所付辛劳,必不亚于夜华。只可惜彼时,阿吉亦如泯然世人,未曾得见。

阿吉收敛思绪,适才将被角替塌上人掖好,便被对方自被中探出的臂膀一把环住脖颈。并未如往日般过招缠斗,阿吉只借势倒于塌上,任凭夜华扬起宽厚锦衾,将二人裹于一处。

“今日为何不对招?是不是司命那个老家伙又背着我,派你行什么危险之事,害你受伤了!”夜华素来心细如尘,言罢遂欲探手检之。

夜华忽觉一股力道箍住腰际,阿吉已然蜷身贴向他,将头埋入其胸膛,贴耳覆其心口,沉声闷闷道:“大人昨夜入眠虽晚,却是个难得的好梦。奴才知大人疲乏,故不忍打扰。”

夜华微微一怔,只下意识环紧了怀中人。少顷,他抬手将怀中人下颚轻柔托起,双额相抵间,低语呢喃:“我总是相信你的,阿吉于我,只是阿吉,并非什么奴才。”

阿吉启唇复欲言之,却尽数被深吻封缄。素绡红鸾,士子情深。

阿吉想,夜华总是相信他的,无论他给出的理由如何拙劣。

阿吉在赌,他赌的是,夜华的真心,自己的假意。




「叁」伏

阿吉为夜华将如缎墨发盘束加冠,任持梳的手被镜前人牢牢握住,眼底尽作笑意。

起初,夜华待阿吉并无什么不同。

索性阿吉早已深谙此道。光不如火,虽明亮,大抵毫无温度。

那是被卖至长安府的第二个年头,自打夜华将他买入府中充作苦力奴役,便再没出现过。阿吉终日做些挑粪扛搬木石的苦差事,纵然做得好了,主子大人们的赏金层层盘剥打点下来,到他处也不过多给一个发馊的馍充饥;可若是做的不和主子大人们的心意,他们口中对差役的一顿责骂,便是落在他这奴隶身上的一顿毒打。阿吉个子高,虽呆滞木讷,却颇有把子气力,也扛摔扛揍,这偌大的长安府也算是个遮风避雨之处,勉强度日,不至横死街头。

他如此贫瘠的土壤石缝之中小心翼翼的活着,却始终是权贵靴边碍眼易折的枯草。

烈日刺目,阿吉与同宿笼中的奴隶一并被蒙了双眼,带到空场之中。

“西唐虽律法严苛,然难免碰见狡诈志坚之徒,故几位大人奉天子令,特琢磨出数种刑讯狱器,”一吏紫袍乌冠,瞧向跪于校场之内的一干奴隶,复朝端坐观台之上的几位青袍官吏拱手施礼,言语尽露得意之色:“今以贱奴试器,先使之殒命者尤上,甄三甲以呈御前。”

阿吉神识清明之时,方觉周身已被麻绳捆扎,双手反剪于后,囚于四方铁笼之内。阿吉只略略垂首,便会被扣于脖颈的铁环死死钳制,然其双足堪堪及地,惟有踮足勉强支撑,若稍存懈怠,则铁环缚颈窒息犹如绞刑。铁笼之内,铁刺遍布,他只稍一动,身上便落下见血红痕。但有伤口见血,两旁差役立刻上前于伤口处涂抹盐蜜,少顷即有虫蚁钻入血肉噬咬,痛不欲生。

‘你们这些畜生都给爷记住了,到了地方,都给我尽量撑着,谁撑得时间最长,这赦奴令,就是谁的!’

自长安府失去意识前差役所言,犹在耳际。可如今,阿吉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,他只是,很想活着。

“明明就是个但求速死的比试,大人又何故骗这些奴隶强撑着呢?”差役将盐蜜敷于阿吉伤口之上,绕行至紫袍官吏旁,低语悄询。

“呵,要是一上来就都死了,还有什么意思?就是要看这帮贱奴畜生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才有趣啊。”紫袍官吏瞧着不远处铜缸之内,被成百上千的毒蝎活活埋没,仅剩肉裂筋断露得森森白骨、残缺不全的断指紧攀缸沿,终将尸骨无存的奴隶,戏谑一笑:“不给点甜头哄骗,这些狗奴隶怎么肯活份到眼下?”

“可这些都是裕王长安府中的奴隶,若咱们私放赦奴令,可是杀头的大罪啊!”

“愚蠢!这些狗东西里,谁撑得最久,则表明上座的大人之中谁设计的刑具最无用。这在座的,皆是有头有面的人物,必见血光以泄愤。到时候,纵然咱们给了这只狗东西赦奴令,怕他也是,无福消受了。”

原来,人不仅分三六九等,还分成王败寇;而败者,则不配为人。然胜者于张狂之中面目全非,亦再不配为人。

明明是暗无天日的绝望,却偏偏要当做希望的唯一一束光。何其哀矣,何其悲矣。

阿吉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弛,只觉心神疲矣。万事,休矣。

“刑止。”

漆黑混沌之间,阿吉只觉双肩被狠狠拉扯,两旁铁刺深深刺入琵琶骨,复被大力向下扯拽,铁刺划过之处,由肩胛至脖颈霎时血肉翻卷、深堪见骨。阿吉已被虫蚁咬噬麻木,只觉重铅灌入,坠落于更深的黑暗。

差役将阿吉自铁笼拖出,大力牵拽其颈上所箍铁环锁链向场中走去。阿吉已难以站立,只得踉跄匍匐于差役之后,手脚并用,勉强跟上身前人的步伐。观其姿其态,似极了一条垂死老狗。

他可不就是一条狗么?一条,丧家之犬。

脖子上遏住呼吸的扯拽之力蓦然消失,阿吉连忙停止爬行,生怕不慎撞到身前差役官爷,弄脏了主子们的衣袍,未免又是一顿毒打。

“臭奴才,给我跪好了!”

紫袍官吏厉喝诘难,阿吉顿觉膝盖后方被狠狠踩住,如今他已难承受住这样的力道,剧痛之下勉力撑身跪地,下一秒头却被死死按在冰冷石砖之上,颈上铁环遂被铁煅长钩紧紧钩住。如此一来,最脆弱之处为旁人扼制,被缚之人便只得束手就擒,由牲畜般任人牵拉。铁钩与铁环擦出冰冷声响,拖着阿吉遍体鳞伤的残破身躯,行过石阶之处,皆拖出一道长长血痕。

“禀诸位大人,这最后活下来的奴隶所受的,乃是夜大人所造之刑具。”观台之上,紫袍官吏含笑施礼侧身旁让,台上所跪,惟一奴阿吉尔。

设计刑具的人,是夜华。

阿吉忽觉,心底那道光几番摇曳,终无声熄灭。

“你赢了,我输了。”青衫翩然,声润如玉。

铁环被缓缓卸下,阿吉撑起红肿充血的眼皮,眼前人仍是初见之时的一袭青衫官袍乌纱帽,笑意温润君子言。只是这一次,男子躬身虚扶,却被阿吉悄然避开。然青衫吏者似未察觉,回首不顾四下同僚投来嘲讽之色,忽璇身迈步前行数步,卷袖伸手于紫袍官吏前摊开,笑意儒然:“付大人,赦奴令。”
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付大人眼底转过丝厘尴尬之色,复饱含笑意近前低声道:“此奴旦活,他日若有何滑稽之言传于市井,污蔑朝廷命官所造之器物平平,不足功以效用,可当真要令夜大人蒙羞了。”

“身为朝廷命官,无处变不惊、一诺千金之秉性,却作朝秦暮楚、恼羞成怒、背信弃义之流,方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夜华容色温润似玉,漆墨瞳眸澈然之中暗藏万千锋芒,字字铿锵,遂拱手一礼:“请付大人赐令。”

“既然夜大人如此不顾长安府的颜面,那下官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付大人将赦奴令自袖间取出递至夜华面前,五指却攥得颇紧,不冷不热:“长安府出来的大人,果然不同凡响。”

“大胆。”夜华将赦奴令自其掌间拽出,沉声道。

“大人说什么?”

“本官说,你大胆。”夜定睛瞧他,目光却毫无温度。

“大人如此说,下官可就糊涂了。这私放长安府尹、裕王殿下之奴的,可不是下官……”

“一派胡言。”夜华嗓音疏朗果决,平素贯存温润荡然无存,字句冷然:“裕王殿下只准了你借调府奴之权,你却私许赦奴之诺,此为不忠;明知所有奴隶都极可能毙命于此,却为一己之私,许以希冀,令之无望强撑,形同困兽,堂堂父母官,视人命如草芥,此为不仁;君子坦荡,当一诺千金,今有奴幸存,你却自以为深谙人心,出尔反尔,更妄图借刀杀人,此为不义。你这等不忠、不仁、不义之徒,妄为西唐官吏,实乃西唐之耻!”

话至此处,原本作壁上观的众官吏,纷纷交耳低语深以为然。付大人虽品阶低微,然混迹宦海亦深谙察言观色顺势为势,见此情形,连忙伏身拜跪道:“是下官一时糊涂,擅用赦奴令,然臣对西唐、对裕王殿下皆是忠心耿耿啊,请少尹大人明鉴!”

“你的忠心,该去对陛下表。”依西唐建祚惯例,居长安府尹者,皆为国之储君。然当今陛下将近不惑,虽任裕王为长安府尹,然册封储君懿旨却迟迟未决。赌局未定,便不该贸然下注。夜华懒得再予理会,持了赦奴令,回身瞧跪于地上的阿吉,但见地上人只默默垂首,动也不动,若枯石朽木,渐逝生机。

“喂!”夜华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阿吉跟前,屈膝跪地紧紧扳住其肩头,复欲将掌间赦奴令塞入阿吉手中。奈何阿吉此刻发丝凌乱满面血污,竟似顽石般纹丝不动,目光涣散,双拳更是严丝紧握,全无接令之意。

“撑住啊,阿吉。”夜华展臂将他揽住,伏于其耳畔,以惟他二人可闻之声急促道。

阿吉红肿且血痂的双眼,以无法清楚得见夜华近在咫尺的容颜,只觉他唇瓣张合,所吐之语似钟鼓轰隆又似蜂鸟锐鸣,层叠飘忽放大传入他耳际。他真的累了,他想要休息。

可他听到了“阿吉”二字。

这名字,他只同夜华说过一次。

他没忘记,他是记得的。

他的名字。

自己为他而起的名字。

阿吉本欲抬首回望夜华,相识至今,自己还未曾好好瞧过他。然此时,却被夜华身后一簇凛冽刀锋晃了双目。

“小心!”受尽刑具折磨的阿吉竟不知气力何来,以肩猛然将夜华狠狠撞开,侧首急避,利刃已自二人正中径直劈下。持刃之人,正是押运奴隶前来的领头差役。眼见一击落空,差役侧刀横斩直冲夜华腰腹而去,阿吉立时璇足欺身护于夜华身前,利刃划过却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歪打正着,竟将反剪阿吉双手的麻绳齐齐割断。然此番缠斗已然将阿吉气力耗尽,步履踉跄向前倾倒,夜华见状连忙展臂将阿吉护入怀中,二人相拥连退数步,已至校场观台西侧下临河溪之处。

时逢夜华将阿吉揽住站定,回首之间,差役已飞身上前,翻刃刺喉而来,夜华与阿吉双臂相挟躬身后仰,险险避过刀锋时方察觉对方竟是一招虚晃,回神蹬地腾跃已避而不及。差役见兵甲如潮涌至观台,再未犹豫,足下蓄力,靴上薄刃滑出,正中夜华腰腹。

“赦奴令!”原本堪凭力稳于台沿的夜华,却不管不顾的倾身上前,展臂伸手欲抓住那一方自他掌间松脱、凌飞于空的令牌。

周身伤口剧痛反令阿吉清醒过来,然此刻始终紧紧揽于腰际的双手却蓦地松开,随即一股力道将他生生推离数步。差役已被冲上观台的兵甲制服于地,阿吉回首急望,夜华已然自观台跌落,腹间青缎处殷红一片,随他一并极速坠落的,还有那一方小小的赦奴令。

“愣着干什么!还不赶快下水救人!”厉声呵斥者,正是方才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尚书台左相,独孤颖。朝廷命官被刺,若当真命丧校武场,圣上必会深究严惩。倘若如此,则得不偿失。当今局面,作为陛下牵制裕王的一枚棋子,夜华,尚不可动。

“湍溪乃校场护场围河,流急且深,终年寒冷刺骨,若只淌上一淌,体弱者即感风寒,缠绵病榻数日。如今这夜大人身负重伤,自高空坠入激流,只怕凶多吉少了……”付大人急急张望,语气却带着莫名释然。

但闻扑通一声,竟又有一人自观台入水。阿吉并未听见身后众人惊呼,他只瞧见,自高台坠落时,夜华望向自己时那坦然的目光,以及嘴角一丝宽慰淡泊的笑意。然,转眼间,阿吉的目光又落到那枚随夜华极速坠落的赦奴令上。那是,自由。

“为了一枚破令牌,还真是连命都不要了。”观台上,众人之中传出一声冷哼。

“你没死过,怎知活着与自由的可贵。”独孤颖冷冷一瞥,并无所指,四下已噤声,惟兵士临河褪甲步履慌措之声。

投入水中刹那,暗波汹涌激浪似无形利爪,将阿吉紧紧勾住。碧蓝湍流东侧青衫袍角几近卷至漩涡边缘,冠帽早被水流冲失,惟青丝覆面已不知其情状几何。冷冽波光粼粼西侧,一物随波浮沉隐隐生辉,正是赦奴令。

滔滔河水之中,阿吉向西划展的手臂,终狠狠回拢,他奋力划水向东游去,竭尽全力将青衫官吏死死拖离涡流。二人上浮之时,他垂头瞥去,小小枚令牌早消失于茫茫暗波里,难觅踪迹。

湍溪河畔,两人四目相对:

夜华,有人要害你。

我知道。

你知道?

我还知道,陛下定会选我所造之刑具。

迎着阿吉探询的目光,夜华却笑而不语。

刑讯者,意在使犯人招供而非害其命。比起反复长久的折磨,剧痛立死,反而是一种解脱。

可阿吉明知他心中别有算谋,却仍说出了那样的话:“大人真是傻瓜,不谙水性,却为了一枚小小令牌,险些丢了性命。”

“咳咳……你才傻吧。咳咳……为了救一个令你遍体鳞伤的人,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。你啊,真是枉费本官拼死用这性命,给你换来的自由。”大口河水被夜华呛咳而出,生死一线,他却未显半分失措,反生几分打趣宽慰之意。

这不是令牌,而是承诺。是他对阿吉的承诺。

“……所以大人更要惜命。因为大人的命,是阿吉用自己的命与自由换来的。”始终跪地因寒冷颤栗、麻木到忘却伤口疼痛的阿吉,默然沉声道。

之后三载,除却入宫上朝议政,阿吉再未离开过夜华。

“梳好了。”阿吉将一根银簪插入白玉冠中,瞧着镜中青衫早换作玄衣的谦谦公子,任其温软唇畔贴上脸颊,微微失神。

夜华是他的光,明亮,却冰冷。

殊不知,阿吉则是一团火,温暖,却令人引火烧身、万劫不复。




「肆」意

夜华将燕三娘领入府内时,阿吉正在后厨为他煎药。

三载前,夜华于校场观台为刺客所伤,刺客所持利刃涂有剧毒,又因湍溪致邪寒入体,自此便落下寒症病根。管家司命虽遍寻良方,但始终未得以根治。

夜华身上伤,却是阿吉心头病。

‘大人早过弱冠之年,可至今府上未添女眷,此中缘由,想必你最为清楚。大人于长安无眷即无家。无家,则无定所。做臣子的,总该留些把柄在君王之手,彼此图个心安自欺,方得长久。我言下之意,你,可明白?’

脚步前后轻重错落,渐至后院。虽早得司命告知,可当院落漆门被缓缓推开之时,阿吉持草扇的手仍默然一滞,摆之极缓。

“阿吉。”夜华和悦唤他,与平日并无不同。

阿吉抬首相望,目光却不禁瞥过他身后玲珑人儿。女子服暗红鲛纱对襟襦裙,青丝尽作马尾危束,乌绫抹额垂缎,清眸流华,似苦寒腊梅,艳骨坚而不刚温而乏柔。这容颜,这容颜……

怎会是她?绝不会是她!

兜兜转转,却终归渐行渐远。如今,你是阿吉,也只能是阿吉。

阿吉正竭力设法掩饰,因重遇故人容颜以致心绪散乱。忽觉指尖一阵刺痛,不知何时蒲扇已跌落在地,手指竟径直向滚烫药壶贴去。

“嘶——”阿吉抽手自然不及,几乎同时,手掌已被夜华常年寒凉的双掌紧紧包裹。夜华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,一边令司命快拿烫伤膏药,一边怒意冲冲道:“你这样粗心大意,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日后又如何同人家姑娘好好过日子呢?”

阿吉微微怔住,一时不明夜华所言何意。

“今日乃是你的生辰,”夜华神情淡淡,微微扬唇,莫名勉强:“燕三娘这件生辰礼物,你可喜欢?”

生辰?自己的生辰明明是……阿吉恍然念起,夜华问他生辰之时,他佯装于押运途中受伤,已不记得故土旧事,自己所知亦如奴籍所载片言——极国金陵,张氏。故夜华即将他与自己观台重遇之日,定为他的生辰。

而今,他留在夜华身边,已整整三年。

眼前这位名唤燕三娘的女子,如此与昔日故人别无二致的容颜,究竟是巧合,抑或是,试探。可倘使夜华知晓他的身份,又何须多此一举?

可阿吉总是如此贪心。他总是莫名觉得,夜华会信任自己多一些。可如今想来,自己都未曾诚心所托的,又凭何要求对方倾心以付呢。

“如玉佳人,岂是阿吉一介贱奴得福消受?”阿吉重重跪地伏拜,颇为沉着淡然:“若大人非要赏赐……”

阿吉微微抬首四顾,忽指向原本被夜华拎于手中、却因方才紧张自己烫伤而弃掷于地的竹笼——一条素白细长的小蛇正不安的盘踞扭动。

“便将此物赏赐给奴才罢。”阿吉目光倏忽坚定,抬首望向夜华。

许久缄默,夜华眉目所埋丝丝勉强终化作惯常之清明淡泊,澄然朗朗,遂躬身虚扶阿吉,语气稍缓:“教了你许久,却仍旧这般痴傻么。佳人当前,却偏选行兽?”

“阿吉生来卑微福薄,得遇大人,已承一生之幸。故无他属,亦无须,他属。”阿吉唇角轻扬,笑意清浅。

由于司命一再劝言,燕三娘最终留于三司府,为夜华之近侍,由影卫阿吉亲传武艺。三娘身世特殊,阿吉时常思量,若非她这张恰似故人的脸庞,或许,他当真会徒增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之感。

比起燕三娘,阿吉倒是更心忧那条小白蛇。此物不过形似白蛇,实则为极南之荒、为神魔所弃的虬褫一族。虬褫族稀然寿命颇长,均龄九百。三百岁幻蛇形,但幻蛇形,遂可择托生人形抑或保持蛇形。然虬褫族类本非人,若幻人形,则需照猫画虎,择一人面,以其形貌托生化人。虬褫族类但成人形,人形容貌便永无更改,直至身死再入往生。

当然,虬褫族在极国亦不过存活于传说之中。毕竟极南之荒凶怖异常,若非不赦重犯,国人从不近此地。故而身为唐国人的夜华,自然对此一无所知。可正因如此,阿吉才格外心忧这条小虬褫。

夜华既然将它赐给阿吉,他当然要好生照看,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嘛。这一照看它,便不免要自照看夜华上分些心思出来。这一而再再而三,素来独占阿吉全部心绪的夜华大人自是不肯,最后竟扬言要扒蛇皮泡蛇胆吃蛇肉。每晚净是琢磨着,如何哄骗阿吉,让他将这条碍眼的小白蛇炖了,好专心致志的陪自己过好二人世界。

真是摸不透自家大人的脾气啊,明明在世人眼中深不可测、处变不惊,偏偏在他这里,却成了个连蛇的醋都要吃的怪家伙。迫于无奈,阿吉不得不在夜华下朝归来之前将小虬褫喂饱,抱回笼中哄其安眠,再好生将笼门锁上,匆匆赶至后厨为夜华准备膳食。

当然,阿吉知道,日子不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。不然,他所付出的诸般努力,皆为竹篮打水,尽归枉费。

可当他瞧着夜华动筷之时,眉宇间的丝缕温和与安逸满足,又不禁觉得,惟有竹篮打水,方不算枉费。




「伍」越

瑞定十五年元月初三,裕王李嵩、左相独孤颖逼宫谋反。未料上已俱悉,敕长林府少将军平旌布兵于大明宫剿乱,肃清逆党。叛乱既平,李嵩褫夺封号、废为庶人,赐鸩刑;独孤氏夷三族,刑初七。又三日,长林府主母独孤氏靖瑶,留书咎引,遂悬梁自尽。长林府内余眷皆因护驾有功,而免于株连。上遂褫夺长林府上柱国公敕号,然擢少将军平旌为长林军主帅。

长安叛乱虽定,然南境五郡独孤颖旧部已群起响应,眼下独孤颖兵败身死,大势已去,纵归顺西唐朝廷亦难保身家性命。南境极国一直虎视眈眈,如今惟有转投极国,划五郡之地入其疆土,寻之庇佑,方得一线生机。眼见叛乱危局方平,又惹裂土分疆之危,是战是抚,一时众说纷纭。

上元始去,长林主帅旌即登三司府门拜谒,久谈至日暮西山,方策马离去。


“大人……真的要派阿吉随护飞流公子,入极为质吗?”夜月渐升,庭内二人比肩而立,灰裳者率先开口,乃府中管家司命。

“阿吉乃平旌将军名指所遣之人,况目下情势,恐难拒之。其出此意,多已疑我。”夜华远视天际乱云漫卷,诚然淡言。

“目下局势本该是极国势盛,未曾料想,此时极南之荒突生变数,内尊王而后外攘夷,如此一来,北境邻国之变数,反成极国之威胁。若是长林军先平五郡而后南下,极国可就得不偿失了。然极南之荒毕竟山水险恶,纵有异教突起,一时也难未及极国社稷根本。若极国决意趁势祸乱我朝南境,准五郡叛将纳降之请、拓其版图,届时两国相争,多两败俱伤、离民流散。故,以质为盟信之证、各取所需,于两国而言,实乃两害相权,取轻者谋。”司命稍作犹疑,方轻叹道:“听闻祸乱极南之荒的异教青云宗,乃极国开国股肱白氏所存于世的唯一骨血所创,宗主自称鬼厉。然据乡野所传,此子为白氏第十五辈行三,本名唤作白玥……”

冷月映池,流纹婆娑间,夜华忽抬臂止其言。深深庭院池塘之畔,原本伏岩熟睡的阿吉不知何时已然转醒,正叠臂拖腮,静静瞧着池中游鱼,目光温良无害。

夜华令司命退下,径自行至阿吉跟前,阿吉连忙起身将自己熟睡时夜华为他所披裘氅披还至其肩头,为其系好,浓眉紧蹙,颇为忧心道:“如今正是入秋转冷之时,大人身子弱,万不可害凉……对了,”阿吉目光掠过粼粼水面,忽起了兴致,满怀期待的笑着对夜华说道:“素闻神都一年一度的龙王祭十分热闹壮观,待阿吉自极国归来,春潮水涨之期,大人巡道神都之时,便带上阿吉同去瞧瞧,可好?”

“你方才,都听到了?”夜华眸色灼灼,沉声相问。

“为大人分忧,乃阿吉分内之事……”

“不要去。”朗月登中天,清寂幽池畔,夜华不管不顾地将身前人紧紧揽入怀中,字字慎重:“阿吉,我做不到如平旌一般决绝凛然,我不会让你离开我。只要你想。”

任怀抱再暖,阿吉仍旧抬眼望了望这溶溶月色,终作沉默。




「陆」诀

阿吉有不得不回极国的理由。够格将他替下的人,惟有燕三娘。可倘若夜华执意如此,他便只有先一步送她上路了。

然临行前一夜,燕三娘突染顽疾。至此,夜华再无他法,阿吉得以顺利启程。

临行之日,乃晚秋难得之和煦惠风,古道羊肠绵寂,旁侧古木蓊郁,随风鸣萧萧,霜苔落叶。车马辚辚渐止,晨光熹微自帘幔筛入轿内,玄衣男子俊朗容颜,始终隐匿于所投阴影之中,自始至终,一语不发。策马男子一袭白衣,似欲启唇,复又默然。

“我会……”

“阿吉,你什么都不必多言。故土难舍,我明白的。”

明白?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之人,又怎会明了。

阿吉无声淡笑,将手中缰绳收紧。于他而言,极国实在太过遥远,遥远到,竟已然忘记来时何路。

出使队伍浩荡启程,阿吉忽狠狠勒住缰绳,强压下心头所涌莫名酸涩,侧首轻声道:“归期必有期,莫凭空牵念。”

帘幔纹丝未动,少顷,忽得一字自轿内传来:“好。”

两月后,
将司命的信笺达至极国金陵时,
阿吉终于知晓他憎恶夜华的缘由了。

他憎恶夜华,因为夜华会令他心生胆怯,那是一种害怕被看穿、失去的胆怯。而这些,本不该是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之人,应该尝到的滋味。

极国旧事未了,他却连夜出城,星夜兼程奔赴长安,沿途累死了三匹马,终于十日后,抵至长安。此刻三司府已然被重兵层层围住,水泄不通。

三司府副使夜华,擅拨饷银以资独孤颖叛军,罪同谋逆,今革去一切官职,押入天牢,听候发落。

阿吉欲拨开人群冲入府内之时,却被一股力道死死拽住,带离人流。

“此乃夜大人托我交予公子之物。另外,夜大人托我给公子带句话:‘志在长安,心在君;心志终难赴两全’。”

阿吉将身上所携碎银尽数赠予传信之人,却被婉言回拒。

“夜大人曾有恩于我,顾此等金银厚禄,断不敢受。”那人言罢再拜,遂消失于茫茫人海。


夜华的贪心,终是败给了阿吉的执着。

可这场所谓的博弈,哪里有赢家。


私拨饷银助裕王与独孤颖谋逆,企图祸乱大唐朝纲的人,不是夜华,而是他。

昔日,夜华是那扑火的飞蛾;今朝,他,亦将成为那只飞蛾,至死方休。


阿吉将锦囊之中那枚沉甸甸的赦奴令紧紧握于掌心,复将囊中所装的唐民户籍册缓缓展开,但见上书二字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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