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千寻

坊间传说,终是太过轻巧

《长相守·如画》





长字诀系列之长相守;

江笙cp衍生;

牧云笙X寒江;

私设如山,谢谢围观,新春快乐




‖楔子‖



烈烈火舌自炭盆窜出,舔攀宣纸一角,少顷便将方寸江山噬作灰烬。

四国诸侯战火尚未烧至天启,大端朝却早已四分五裂。

狂雪簌簌,帝都一片肃杀。


战乱生流民,遍无收容地。地狱早已装满了恶鬼亡魂,仍游荡于人间的,叫做生灵涂炭。

纵观朝堂,所谓已天下为己任的朝廷命官,却是外戚权臣把持朝纲,忙着大肆诛杀异己。

至于流亡瀛陆五国的流民,那些挣扎于人间地狱衣衫褴褛、跪地祷辞祈求的子民,比起近在咫尺的荣华权柄,实在太远。



直至未平八年。


那一日,雪鹞落在年轻的帝王肩头,带来唐西内乱的消息。

国危如累卵,与其守望相助,不若自求多福。

而北边,一直没有消息传来。



“陛下,箭刑已毕。”

曾有臣下婉言劝言,公明实乃忠良,如此极刑,会否太重。


可在这世间上,没有什么,比强迫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活着,更残忍。他只是比旁人痴,可痴,又何错之有呢?

然忠臣该有的,乃是忠心,而非痴心。

即是无错,便不该受这生生折磨。他只是,成全了他的臣子。

他虽不能成全自己,却可以放过别人。


情之一字,缘定三生。缘,即是劫。纵然是至尊帝王,也不过是三千世界之中一粒微茫尘埃,己力何渺小,又怎能敌过苍天注定的劫数。

是故,顺天则成缘,逆天则应劫。自古了然。



十年前,东市街头春意闹,天启城中宫阙寥。肃穆恢弘飞霜殿,东风难渡禁重檐。年轻皇子正抖落枯梅枝头的寒余积雪,忽闻传唤之声远远回荡。抬首一瞧,锦袍少年正执一竹伞,踏着长街薄雪而来,风拂琉璃瓦,檐上残雪婉转落下,飘至伞沿。



我们举棋不定,却是为了书写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。

最遥未及爱别离,最难不过长相守。







「壹·故人归」


未平七年荒月,微雨残春。

燕王奉端帝密诏,领十五万燕北铁骑压境,奉旨勤王。端帝得固统清政,诛外戚,除奸佞,清朝野。月末,帝召燕王于未平斋。


暮春多雨,碎且难歇。

碧叶青竹糕,浇愁罗浮酒。故人旧时喜好深谙于心,只不知故人会否如故。牧云笙抬手,指尖轻轻拂过酒樽百兽刻纹,清冽佳酿倒映其双眸淡然如初,却再乘不下皑皑狂雪的纯白。彼时,他只是个皇子,痴心者,得一人则爱也胜命,恨也彻骨,眼中惯难容半点沙子。一如昔年,少年于狂雪骤歇时,撑一把紫竹伞,锦葵紫蜀缎锦袍落拓尽展、璨胜赤乌的不羁笑意,皆与之即将踏入之肃穆庄严的巍峨宫阙格格不入。只那么匆匆一瞥,少年就这样轻易地将牧云笙的目光尽数吸引。



“陛下,诸事尽毕。”虞心忌音似洪钟,徒惹陋斋难寂,浮埃盘桓。

“好。”牧云笙淡淡启唇,静闻身后人躬身禀退,鳞鳞铠甲摩擦碰撞之声渐行渐远。牧云笙缓缓摊开紧紧扣入掌中的五指,尖锐刺心的疼。他缓步行至窗前,撑起竹窗,檐角风铃骤响,斋前幽径曲折空荡,令人心中莫名一酸。



一柄纸伞遥遥显于松涛林海,尤似浮草托清波,石阶路狭,故地重逢。来人已卸下铠甲,一袭蓝衫端庄肃板,转眼已行至竹扉。


牧云笙于四方窗格间淡瞧来人,见其惯常抬起左手推开竹扉,步履仪态,犹未更变。这一刻,牧云笙努力端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为的却是心内难以掩盖地苦郁。




“寒江。”牧云笙深吸一口气,抬眸透过伞缘淡淡望去:“别来无恙。”

如此低语喃喃,却不知是说给谁听。






「贰·旧时欢」


将一人放在心里,何消三载?不过匆匆一瞥,已是嫌多。



燕北王长公子洵,燕姓牧如氏,字寒江。端明永宁八年,入天启为帝裔伴读,起居饮食,阶等帝子。

名曰伴读,实则为质。大端十郡五国之中,属燕北势力最盛,众矢之的,一着不慎,便是通敌叛国罪名加身,如此一块烫手山芋,诸位皇子皆避之不及。一时殿内寂然,无人出言以复。


当最不起眼的牧云笙自末席出步、自请要寒江为伴读时,诸位皇子方恍然发觉,这位处行末的六皇子,竟也到了不得不入太雍修学的年纪。想不到,这个素不入眼的废物皇子,尚且有些用处。


寒江享国宾之仪,席端明帝左首,而牧云笙则席右末,离朱漆殿门亦不过数十步。虽享其仪,却无其礼。近乎于尴尬地氛围之中,少年皇子独立殿内,一袭素白广袖春衫,圆领袍袂潇湘绣竹似墨渲晕,青丝半束,所挽不过松松发髻,眉远且浓,其梢微扬似墨夜皎月极缺,神情疏淡间未露悲喜,眸中却似将皑皑狂雪与和煦暖日一并纳入,千堆浪涌尽被默然冰封。他缓缓启唇,嗓音似止水澄然,滴滴浸润寒江忐忑不安的心间,终令他于这异土他乡,得一处容身之所。



朝议散,寒江被宫人引领着来到未平斋,方要屈膝跪拜,便被自内室奔出的牧云笙堪堪托住双臂。


“日后你我之间,只需直呼名讳,无须多礼。”

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子和一个被封国抛弃的世子,都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。尊卑,无别。


那时候,牧云笙所拥有的,不过区区一个未平斋,所在意的,莫不过一个牧如寒江。



日暮黄昏,灯昏如豆。窗映剪影,跃然成双。


“哎哎哎,笙儿,你轻点好不好?”寒江嗓音一贯地不羁彪悍。

“寒江,你且再忍忍,很快便成了。”牧云笙出言抚慰,语气颇含无措。

屋外一干侍者未得令皆不得近前,如此一番对话,委实引人遐思。


斋内雾气氤氲,牧云笙以指试温,将寒江原本所束燕北游牧发辫一一解开,将漆似浓墨微微卷曲的三千烦恼丝浸入铜盆之中,以灼水烫之,复涂以木膏,执白理木梳捋顺。


“既来了天启,便该有个端中仕子的样子嘛。”牧云笙手捧铜镜,浅笑晏晏。但观镜中,寒江卷曲青丝皆作顺直,以锦绮帛半束,宛然一翩翩公子。



“若是这天启城中仕子庶人,皆如笙儿一般就好了。”寒江蓦然垂首,眸中斑斑阴翳,深似黑云,仿若燕北绵延雪原上层叠不化的冰雪。


“会有这么一天的,寒江。”牧云笙沉声笃定,似千里江山亦如方寸丹青,得映眸中。


寒江该是翱翔九霄的自在鹰鹞,金丝笼再名贵舒适,终究只是牢笼。



年少时光大抵令牧云笙难忘。


譬如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踩住寒江坚实的肩膀,翻过因暴雨山涝而冲塌的朱墙一角,得以越出禁林,踏入此前仅活于书卷之上、字里行间充满烟火气的世间。再如,私引皇子出宫之事被揭发,寒江依宫规受彻夜跪刑,牧云笙便陪寒江比肩跪于冰冷宫闱之内,在星辰寥寥浓稠胜墨的四方苍穹之下,听他讲燕北雪原的习习朔风、星辰漫漫,草长莺飞、炽烈青阳,仰视雪原特有的燕雪鹞风般桓掠于漫漫雄关,旌旗猎然摇曳,疾风摩擦击震,引得哗哗作响之音。


那日跪罚后,牧云笙下令割了未平斋中所有宫人的舌头。这一日,鲜血头一次似溪流般无声沁入沃土,乞求与惨呼声响彻竹海松涛。牧云笙终于也成了手沾鲜血之人,可有时,可他如今这个样子,却比许多满口假仁假义、面上一派清白正气之人,干净的多。



日子久了,风言风语渐渐传开,大端六皇子好男风,久圈燕北质子于寝宫之内,实乃有侮皇室、毁风败俗之举。




何为寝宫?不过陋室一所。

何为败俗?不过知音难觅。



流言的风刮遍了大端,却独独吹不进这一座陋斋。寒江仍旧与牧云笙在上林秋猎,教他骑射剑术,亢声高唱牧歌;牧云笙则授其端中礼艺,于春杏微雨冬雪纷扬时,烫酒对弈、弄弦作画。



如此一晃,便是三载。


“你这般痴傻,当真教人记挂。”日暮影斜,所投暖意令人倦怠,寒江懒懒敲下一子,忽得莞尔低喃:“瞧瞧上卿孔光家的长子,也不过象舞年岁,思辨胸怀,可比你清醒得多。”


“你目下瞧公明清醒,也不过是因着他尚未遇见令自己发痴之人罢了。”牧云笙修指衔起一子,却迟疑未落。脑海之中蓦然回闪太雍清议上,似钉子般静默伫立于公明身后、隐约显露的天青衣袂。他唇角微扬,未复犹豫,定定叩得一子。



毫无回报的付出,即为失去。任凭他如何补偿,终不是你想得到的模样。



“笙儿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要回燕北去了。”疏影脉脉,蓝袍公子清影旁落,更得寂落:“父亲病重,稚弟年幼,塞北断不可内乱予外夷以可乘之机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

牧云笙毫无挽意,只因他应允脱口的一刻,寒江明亮似雪霁耀日的眸中,没有自己。



变故似山雨,不过旦夕间。


永宁十一年启明,唐西封国新王继位,遂更国号为‘唐’,自立为帝。明帝遂派素有大端战神之称的皇长子寒领兵西进,征讨叛逆。月末,极南封国狼心尽露,极南王墨渊倾一国军力,起而哗变。明帝下旨分兵南下,然正值极暑,南地湿毒瘴气甚重,兵士本就水土不服,加之极南尺素阁白氏施以瘟毒,端将无计,大败。遂欲启用二皇子陆为监军,易帅而复定南。天不佑端,二皇子身染重疾,未出七日,竟命陨于府。明帝大恸,竟厥,太医诊后辅以药养,切忌心绪起伏。



危机之下,明帝急诏燕北,命燕北王领兵清剿唐西叛逆,未料燕北王年迈重病,竟卒于诏达前夜。燕北匆扶幼主登位,重臣擅权,竟与唐西勾结,合力击溃端军,素秋,皇长子战死,大端西军全军覆没。明帝闻之噩耗,心绪难平,口喷鲜血倾于朝堂,卧榻三日,遂薨。明帝驾崩,三皇子合戈所仰外戚与当朝肱骨世族素来不睦,先帝尸骨未寒,宫闱灵殿喋血,政变一触即发。而作为除却牧云合戈之外,唯一一位大端朝的适龄皇储,牧云笙,终究是被卷入这腥风血雨的洪流之中。


国丧钟鼓轰鸣隆响至第五声时,寒江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踢开未平斋的竹扉,醉倒在一袭素缟的牧云笙怀中。


“笙儿你说,这天底下,没有父亲会不爱惜自己的儿子吧。可他们还需爱惜自己的子民、爱惜自己的权利、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……”寒江双颊红晕似苍穹赤云,任涕泗淌于脸庞,朦胧醉目浸满热泪,颗颗滚落沁入牧云笙素白衣襟。他不懂,为何父王身染顽疾,却迟迟不肯请旨先帝,放他归燕。如今,燕北奸佞当道,忠良不覆,国将不国。


“可是寒江,每个人所能给的爱,也就只有这么多。”牧云笙垂首将脸颊贴于寒江因酒意醺然而滚烫的额首,怀中人已浅鼾入眠,浓眉紧锁。分明是沉言温语的宽慰,却偏搅了三分秋意凄凉,徒添心悲。


天启多雨,可牧云笙平素得见的唯一一场滂沱大雨,却出自这世间最明亮皎洁善笑的双眸中,白珠寒凉似针,根根刺入他心头,浸润他的眼眶。


牧云笙想要这场雨彻底停歇。



素秋十三,是夜,牧云合戈于府邸被杀,下人发现时,尸体周身精血似被生生吸干,褶皱枯皮紧紧裹住森然白骨,有几根竟已外露将干瘪枯皮生生刺破,裸露于空气之中。南枯皇后震恸,心疑乃世族因遭牧云合戈亲兵血腥镇压,故破釜沉舟、伺机报复而为之,遂令国舅南枯祺彻查此案,株连入狱这不下数百。双方几番交锋,朝中根基大损,终不得不偃旗息鼓,商定共扶六皇子牧云笙为帝,同掌朝局,平分江山。



如今,外戚与世族的头等大事,便是让这个唯一的皇储,对他们言听计从。


白晓熹微,光景尚好。未平斋前,斑竹浓翠,秋菊馥郁芬芳,艳冷相替。枝栖青鸟掠碧空,隐然之中,环佩刀斧步履之音点点传来,锦靴鞋履踏遍枯黄折草,落得嘎吱惨呼。御卫鱼贯而行,牧云笙将狼毫缓缓放归暖玉笔架,抬眸瞧向宣旨的司礼舍人,其面色竟比他案上所铺柔宣还要白些,是为,惨白。终,牧云笙的目光定定落在舍人所呈圣旨旁的酒樽上,唇瓣轻扬勾勒雍容浅笑:“原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郭舍人。怎么?娘娘昨夜与六部诸卿宴饮,尚不尽兴?荤酒入素斋,唐突了大端礼法,怕是不妥。”



郭舍人猛然怔住,竟一时失语。昨夜洗梧宫内,由皇后南枯明仪主持,执掌大端官营财府的南枯一族,终与掌控大端政议的子书、端木、荆三大世族同席宴饮。整个大端最有权势的一群人,先帝最为倚重信任的心腹重臣,就在国丧期间,就在这大端宫闱之中,公然聚众宴饮,密谋篡国。


天下人皆不知之事,却被幽闭深宫的平平皇子,尽数知悉。此间,不过一个黑夜。



“殿下乃聪慧之人,想来,亦必行聪慧之事。”女音柔媚天成,一抹杏红罗衫蹁跹踏入殿内,郭舍人连忙躬身让路。



牧云笙瞧来人媚眼横波,羽睫扑朔,然娇媚春波之下蕴纳冬湖般寒冽,深之骇之,别有洞天。他,并不识得她。


“殿下深居简出,自不识得妾这般尘俗之人。妾南枯氏月漓,见过笙殿下。”瞧出牧云笙眼底闪现的一丝茫然,女子屈膝一礼,朱唇含笑。



“哦。”牧云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心中惦念着寒江不知又溜去何处讨酒了,清晨便不见踪影。牧云笙只得自行取了锦席,复自研磨,不再理会其余诸人。



“妾不知,笙殿下何时对洗梧宫之事,如此上心了?”被刻意冷落,南枯月漓亦不觉无趣,毕竟,游戏才刚刚开始。

牧云笙仍旧自顾自地研磨,似未闻其语。



“皇子擅离禁地,意图窥涉宫政,牧云笙,你可知罪!”美人厉目,容色甚戾。

“纵然有罪,亦轮不到你指手画脚。”牧云笙细瞧砚中稠墨,白衣孑然,但绘寸心,不描悲喜。


南枯月漓银牙咬碎,朱唇浅笑犹自僵硬,然不消片刻,眼底竟又泛起淡淡笑意,得意且狰狞。她双掌相击,宫人遂呈一物,她兀自拿过此物,弃之于地,落得铿锵铮然一响:“如今,笙殿下觉得,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呢?”






牧云笙侧目视之,地上的,乃是寒彻。

是寒江从不离身的佩剑。



“寒江人呢?你们将他怎样了!”

“他怎样,不取决于妾,甚至不取决于皇后娘娘,而是取决于殿下。”

“不过是江山如画,权倾天下。给你们就是!只是,不要伤害他。”

“笙殿下此言差矣,在天下人前,南枯氏更愿做一个重臣,而非,逆臣。”




酒樽呈于眼前,饮之,则神智昏聩,状若疯癫。左不过是牧云生世帝王,南枯生世擅权。



“呵。”

未平斋外,山雨欲来。牧云笙轻笑出声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


永宁十一年素秋,端帝勤薨,谥‘明’。月末,帝六子笙得承大统,登基为帝,改元‘未平’。未料帝登基即染顽疾,智乱昏聩,外戚摄政,大肆构陷忠良。未平元年,帝下诏,修筑陵寝。未平七年仲春十二,帝诏封燕先王长公子洵为燕北王,率军北上返燕,荡平逆乱。









「叁·今非昨」



“臣下寒江,参见陛下。”男子锦靴踏落铺展四下尘土飞扬,九级石阶蒙尘旧址蓬蒿葳蕤。伞下蓝衫俊影彳亍久立,终屈膝参拜。



自未平元年天启一别,已七年有余。未平斋荧煌残破早不复昔年钟华神秀,竹林飞鸦空斋栖雀,黑云压笼碧空黯淡,绵雨将至。雨帘尽头,一抹明黄似炎日悬空,直灼得人双目刺痛。昔日犹似霁月的男子,终归成了九霄云端的赤乌天子。燕鹞啸乡,难啸旧主。忠骨丹心,古往难得。可叹这江山如画,山河飘零,故朝难复。



剿灭通敌叛孽亦我欲也,乱世飘摇间惟求丹心不灭矣。仁义孝悌,虽为儒者言,然生为武人,纵马上得功名,执吴钩亦需荡污浊。唐西叛,燕北乱。平内乱,勤王患。哪怕燕宫殿前持戈手刃嫡母幼弟,戕其首级献于天启,亦未惜。




明明是细雨缠绵,却惹得飞花疾落。

终,纸伞倾落于地。蓝衫男子阔步上前,将皇袍加身、日趋消瘦的身影紧紧纳入怀中。





“陛下不可!陛下可知,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……”

“那就让他们把眼睛都闭上,再也别睁开。”




月坠日升,晓雾微遐。未平斋内,牧云笙正侧卧榻边静静瞧着身畔阖眸稳眠之人。原本昨日一番欢好缠绵令人倦惫至极,然只因枕畔人乃心上人,反教他无论如何亦无法安睡。对于寒江,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平添诸般心思,譬如担心入眠翻身时不慎碰到他,又担心辗转反侧会吵醒他,还担心倘若万醒会令他不知如何自处……然此刻他只觉,此生仍能这般瞧着他如画眉眼,得以真真切切地触碰拥吻,瞧他旧容安稳无恙,便以心满意足。




眼前人比之少年时,愈发坚毅成熟,眼角亦微微存露细纹浅壑,唇畔尚挂着清淡笑意,看来是得了美梦。晨日东升,时至晌午,身畔人仍睡得香甜,兴许是自燕京快马加鞭劳旅奔波,疲了心神。牧云笙眼底闪过丝缕柔软,轻轻伏于其肩头,少顷亦不禁点首眯眼小憩。



寒江一夜好梦,因共枕畔人,再无何物堪扰乱心志。灼灼日光自窗缝洒落脸颊,又有徐徐温风喷洒颈窝,寒江缓缓睁眸,便瞧见肩头犯瞌睡的小笙儿。明明是经年的朝思暮想,重逢之时的深然欣喜,此时却尽皆化作恐惧。是,他多么害怕,自己只一眨眼,一呼吸,再抬手时,牧云笙便会如这七年来于梦境中一般,消失无踪。殊不知,他这一路,双手沾了多少鲜血,算计了多少人心,才终得与她重逢。七载种种,浮生若梦。



眼前的牧云笙仍容色如昔,似无变改。寒江终究没耐住,伸手抚摸流连于其顺垂墨发。笙儿,我回来了。倘使你说一句要我留下,我便放下一切、再不离去,可好?思及至此,寒江稍稍倾身,日光映照下,二人倒影于虚空中凝固作相互依偎之姿。




暖意朦胧间,牧云笙隐约感知谁人轻抚其发,遂睁开惺忪睡眼,正对得熟悉的墨瞳明眸,心头欣喜,连忙起身:“你醒了。饿不饿?我之前叫他们准备了膳食……”说这便抬手预备将一旁的糕点纯酿端来,触手却是糕冷酒凉,不由皱眉微懊:“俱是凉了,我再命他们热一热……”



竟仍是将他吵醒了么。一朝天子,于自己面前竟仍旧一口一个“我”。率性而为的痴,当真一如当年。寒江贪婪地瞧着眼前人的颦蹙展颜,在牧云笙欲起身时,将其一片衣袖紧紧攥于掌心。却又似被这玄纹明黄灼了眼瞳,遂缓缓摇首,微微闭目,脱口竟是感喟:“我竟是……真的回来了么。”




于寒江而言,这是如此漫长又煎熬的七载光阴。他不知道,牧云笙会否如他一般,难熬于这漫漫长夜,如何习惯手沾鲜血,看淡喜怒哀乐,终修得孤寂百年。




牧云笙眸间一温,是久违地心酸难表。本已起身的他,任由寒江牵住。他执起寒江精瘦有力的手,缓缓贴于脸颊,令他仔细感知自己的温度。定睛瞧他,遂笑言:“你当真同我,一并回了这未平斋。”



瞧着瞧着,牧云笙眼中诸般器物山水尽数褪色消融,双眼不过如斯大小,竟能容一人,亦仅能容一人罢了。他缓缓伸手,沿着寒江脸颊轮廓,指尖微微颤栗着,一寸寸缓缓游移。自双目至鼻梁再滑至双唇,指腹每流连一处,他便能瞧见寒江眼底晶莹就多上一分。而自己,早已满面泪痕。



寒江猛然直身坐起,将牧云笙搂入怀中,力道大得惊人。他将下巴搁于他头顶,新长出的青胡茬刺着牧云笙的额头,惹得阵阵痒。牧云笙勾唇欲笑,却笑出泪来。可那个与他朝夕相伴携行三载,守他多年,令他痴极,爱他深极之人,无论他如何不忍,那人早已将他远远抛下,弃之不顾。



牧云笙缓缓闭眼,最后感受着怀中无比真实的触感,生生禁住意欲泪流的冲动。竟连微微叹息,亦饱含战栗。他可以骗得天下人,可以换得这一夜偷欢,却终究无法瞒过自己的一颗心。



良久,寒江与怀中人稍稍分开些距离,他将牧云笙的双肩扶住,从头到脚,细细打量。他的容貌竟与七载前如出一辙,似被岁月不慎遗失,沉淀于时光长河之中的沧海明珠。而自己,多年征战,早生华发。



寒江抬手轻抚牧云笙如缎秀发,目光似水,誓将这世间最珍贵之珍宝藏于眼底,印刻心间。牧云笙双瞳依旧沉静清澈,此刻倒映着他的双眸英气如故,却终黯淡了年少时的黑亮灵动:“陛下幼臣三岁,然离别之时,陛下容色气度,已然与臣同龄;而如今,臣俨然比君老了整整七岁。”



牧云笙仍旧窝在他怀中,明明这赤裸地胸膛中有一颗跳的火热的心脏,此刻却再难感受他给予的温度。一切,皆在悄无声息地流失。终是,君与臣。牧云笙静闻他语,不由浅笑,却未吐露一字以应。



斋中内室水汽氤氲,牧云笙执盆将热水缓缓自寒江挺拔背脊倾淋而下,持素为其缓缓擦洗。寂静之中,惟闻水声潺然。牧云笙修指拂过男子后背、臂膀间道道狭长狰狞的伤疤,漠然启唇:

“寒江,你我日后,便不再见了。”




燕北王离开时,天启城中桃株正盛,东风拂过尽得飞红满城。乱红明艳,犹如十载前,殿外初逢那日,少年皇子神采奕奕惊鸿一瞥,竟溺于少年质子明亮眸色言笑晏晏,遂信手折下予他的一枝,含苞带蕊,春意撩人。



皆不过是暮春之中。

可如今,已是各自天涯。



高耸城墙上,年轻帝王遥望车马辚辚,渐行渐远,喉咙数度微哽,终默然泪落成行。



此地此刻,所有歉意与别意皆无诚意,皆存悔意。仿佛对方不过是荣归故里、衣锦还乡,而非是有去无回的漫漫生别。




我常常目送你,惟这次不同。

这次,是诀别。



马鸣萧萧,年轻的燕北王勒马回望,天启城已化作滚滚扬尘之中的苍苍一点,如幻似梦。


“恭喜王上。王上孤身入天启,消除陛下疑虑,得以顺利还乡燕北。”

“还乡?”萧瑟悲风中,男子唇角隐去一丝苦笑:“吾之乡,在天启。”








「肆·人成各」




所谓史卷,不过史官所书,乃为天下人观,非为求一“真”字。



未平八年,天启,端陵,大端皇族庙享、百年入葬之地。


山路曲折绵延,冷月溶溶皑雪深,皇陵肃杀寂寥,甬道漫漫,浮华尽散。


牧云笙一袭素白长袍,拾阶而上,绕过牧云皇族宗庙上百牌位,径直朝竣工始成之平陵而去。他孑然一人,踏入狭窄冷暗、盘旋延伸直下九幽的石阶。石阶尽处,百兽雕刻汉白玉石门高耸空敞,两侧长明灯终年明燃,踏入墓室,膏烛灯通明如昼,四下寒气彻骨。墓室内竟齐整堆砌坚冰上百,室中置北渊玄冰,上安一冰棺,冰棺中竟已长眠一人。



牧云笙伫立棺前,棺中人墨发柔胜缎瀑,肌肤苍白莹然似昆仑苍雪,一袭锦葵紫蜀缎绣袍勾勒猿背蜂腰,面容丰神俊朗,栩栩如生。



这是寒江的眉目,寒江的衣饰,寒江的肌骨,寒江的发。这才是,只属于牧云笙一个人他的寒江。真正的,寒江。



九年前,永宁十一年,未平斋内,牧云笙倾樽饮酒入喉的前夜,百刑受尽的寒江,誓不任南枯氏摆布、成为要挟牧云笙的筹码,做出了此生最为惨烈与不舍的抉择。肃秋萧瑟,血溅寒彻。



这个嚷着“牧云笙今后,便由我寒江护着”、“纵然你去打老天爷,我也会陪着你”的牧如寒江,终究不在了。



牧云笙母为魅灵,其生来半人半魅,寻常毒酒,纵然穿肠封喉,亦难伤之分毫。然明帝早责密诏,知情者,尽诛之。牧云笙,终未来得及同寒江言明此事。




牧云笙赶至天牢时,寒江尸身已僵。

寒江,死别整整七载,当是我,长你七岁才是。




当年奉旨返燕的长公子洵,不过是牧云笙笔下游丝所结的一缕画魂罢了。魅灵自取心经骼游丝,以精血为媒,施以密术,作画中傀灵,以命互契,共享此生。此曰,纸傀儡。




故而,朝中上谏“燕北王拥兵自重,宜彻藩将其永押天启,以免重蹈极南与唐西两国之乱”的奏折谏言皆被他一一压下。一命傀儡,一世傀儡,永不叛主。



然以密术凝聚同命傀儡,极熬心血,取己游丝,形同割骨去命。九年前,他第一次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,直至绣有燕北雪鹞图腾的旗帜随残阳一并消没于山岭尽头,牧云笙终心竭倒地,此一眠,竟是整整七年。



寒江倾了性命护他,他便该为他战、替他活。

替他荡平燕北逆臣贼子,承老燕王忠骨丹心,清内乱,守北塞,建立一个他理想之中的燕北国。



可纵然他牧云笙踏平万里江山,却也难敌故人眉目如画。





“自今日起,我的年号,就叫未平吧。”

叹如画江山,世有痴心始得信,纵许千秋功名,乱世枭雄,难偿埋忠骨、化丹心,意难平。




「未平二十一年仲春,帝薨,谥“隐”,为端隐帝。翌日,燕北王寒江暴毙。隐帝一生未娶,死后葬于平陵冰棺。端隐帝与燕北王引颈至交、君臣深信互敬,传为后世佳话。」




生不同寝,死得同穴。寒江,这江山如画,碧落九泉,终得你我同享乾坤。




“日后你去哪儿,我去哪儿。”

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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